專訪:
廖進芳女士
香港老年學會顧問護師 (晚晴照顧)
前生死教育學會主席
陳丘敏如女士 (Faye)
生死教育學會主席
朱作真先生
屯門醫院臨床腫瘤科資深護師
曾國威先生
葛量洪醫院紓緩科護師
訪問:王榮珍女士
資料整理:劉美莉女士
簡介:
有心理學調查指出,很多親人無法在至愛離世前好好道別是人生一大遺憾。為此我們專訪幾位專業人士,討論如何能圓滿「五道」人生:道謝、道愛、道歉、道諒及道別,並探索照顧者可以如何面對和接受分離,並盡量協助病人在離世前找到圓滿的人生。
第一部份——什麼是五道人生
第二部份——五道人生
第三部份——紓緩治療的角色
第四部份——給照顧者的話
附件:雲的延續
五種愛的語言
王:今天很高興邀請到廖進芳女士 (Faith)、陳丘敏如女士 (Faye) 、朱作真先生及曾國威先生和我們探討一下「五道人生」 這個課題。多謝幾位。
廖、陳、朱、曾:不要客氣。
王:現在我首先請廖進芳女士解釋甚麼是「五道人生」,我以前曾經聽過的「四道人生」,請問兩者有甚麼分別?
廖:我理解「四道人生」最初是由台灣舒緩科推手趙可式博士提倡,原先「四道」的意思是「道謝」、「道愛」、「道歉」和「道別」。但後來慢慢大家覺得「道歉」是一個人因做了不對的事情需要和對方説對不起;同時希望獲得對方的原諒,所以之後便加上了「道諒」。
「五道」現在在舒緩科是慣常使用的詞彙。
王:那麼,我們應該如何做到「五道」呢?
廖:我覺得「五道人生」絕對可以幫助病人和照顧者反思自己的人生和其他人的關係。就算在平日社區教育中,也是一個可以讓大家沉澱自己思想、進而好好思考的框架。
我的經驗是很多時當病人尚在患病早期,這類課題是大家不想接觸的。但當病情轉壞時(特別是急劇轉壞時)則想說也沒有機會。所以我們在醫院工作的時候,見到有合適的機便會提醒家人,希望他們能把握時間,不要錯過良機日後後悔不已。
幸運的是很多時當我們提醒家人的時候,他們都會恍然大悟,並能夠把握時間和機會。
同時有一點我想說的就是「五道人生」並不一定是要在親人臨終的時候才說,人生有太多未知之數,如果我們有想說的話、有未了的心願、有需要向人道歉的事,應該盡早去做,不用「等啊等」,因為我們不知道「等等吓」還有沒有機會。
王:Faye,請問「五道」是否有先後次序之分?
陳:大致上沒有的。據我與病人接觸的經驗,每個人有自己的人生經歷和優先次序。
不過我同意Faith所說,就是「五道」並不是一定要等到病人病危才做。
例如大家心裏常常都覺得媽媽對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那麼可能某一天當我們早上出門口之際,我們可以回頭和媽媽說一聲:「媽媽我真是非常感激你!」媽媽必定會覺得非常窩心,簡單的一句話能為她帶來無限的安慰,這又何樂而不為。人生的確可以很無常,世上真是有人在出門之後便永遠無法再見到自己至愛的人。
王:或者我們現在就進入詳細討論,第一個是「道謝」,或者我請Faye說說。
陳:道謝,不要只在病人病危時實行,平日在我們的生命中有很多人培育我們——父母給我們生命,愛護我們;恩師教育我們;朋友支持我們。因此,我們可以在日常生活多說「謝謝」。
在醫院時我們組織病人小組討論,大多鼓勵家人一同參加,老人家尤其很少説多謝,覺得並不需要。例如伯伯病了,婆婆衣不解帶的照顧他,我們建議伯伯向她道謝,婆婆會很高興。病人在患病時覺得各方面都不如意,心情不好更可能發脾氣,照顧者便覺得委屈,雙方甚至產生磨擦,這「道謝」便來得更有意思。
此外表達謝意的方式可以不同,如果病人覺得說出口有些尷尬,我們鼓勵病人用他覺得舒服的方式去表達,例如拍拍照顧者之手背。
王:說「I love you」對於外國人來說是最普通不過的事,但香港是華人社會,要很多人(特別是老人家)向對方表達愛意或說「我愛你」真是很困難,他們會說這很「肉麻」說不出口。
朱:對的,很多人都會覺得害羞。所以我會鼓勵他們用其他字眼或方法去表達,例如說「辛苦晒你」或是協助他們製作心意卡。
記得有一位男病友,妻子說她丈夫從不懂得關心她。在病人留院期間,我們知道丈夫其實十分愛妻子,只是不懂得怎樣去表達。我們建議丈夫把對妻子的謝意和欣賞寫下來。因為丈夫不知道怎樣寫,我們便協助他一點一點的寫出來,最後還加上心心貼紙,變成一張美麗的心意卡。太太收到後,當刻沒有什麼反應,但在離開病房之後對我我們說,丈夫從沒告訴她他欣賞她或愛她,對她來說這張心意卡是她等待多年的第一封情書,她感激我們能夠鼓勵丈夫替她留下這份十分寶貴的禮物。
廖:中國人多以行為來表達心意,例如給對方蓋被、煮飯、煲湯。但如果可以加上說出來就更好,聽者會很高興。
王:其實照顧病人真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很多時大家都覺得照顧者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但是任何人都需要認同、需要支持,簡單的一句多謝便能替照顧者在艱辛的歷程中注入一點能量。
王:「對不起」這句說話可以是病人想對別人說的;也可以是相反方向——就是別人想對病人說的,希望得到病人的原諒。
廖:我們大多在病房見到的是向病人道歉的情況,有夫婦、兒媳,尤其子女向父母道歉,訴說自己的不是,傷害了父母,向父母表示後悔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
有時候病人可能僅僅說一句「我知道」或是「不要緊」,已可以冰釋多年的心結。
有時病人情況已轉壞不能夠言語,只能握手以表示知道,我也曾見過病人眼角留下一滴淚水,萬語千言盡在其中。
王:無論如何是最終能夠把心意表露出來,釋放內心多年的情感,心中獲得平安。
廖:是的。
試過有一位病人和我傾訴,他年幼時家境不錯,但後來因為吸毒離開了家庭,再也沒有見過母親。病人一直覺得對母親十分愧疚,但沒有勇氣回去見她。於是我們為病人和他母親安排了一次會面。見面時我們作了一個簡單的開場之後便離開,將時間留給他們。事後回去看見母子都淚流披面,可以看出一切的前塵往事都在眼淚中溶化、不再重要了。
一個人來到世上走一回,離開時總需要「結一結賬」(round up),賬單越清理得好,病人便越能輕鬆上路。
王:這個「結賬」的比喻十分貼切。
廖:我有另外一個例子是關於婆媳關係的。
我們曾接收一位男病人,由一位女士陪同入院。當我們問這位女士她與病人的關係時,女士帶著怨氣說自己是他的「妾侍」。我們當時完全摸不着頭腦,後來再理解原來她的意思是對他丈夫來說,最重要的人是他的母親而不是妻子,作為妻子的她的地位卑微一如姬妾,故此她心中有千分不甘,萬分怨憤。她向我們訴說她不理解為何丈夫事事都以母親的意願為依歸,自己嫁了他那麼多年,為何在他心中依然絲毫沒有地位。
病人後來參加了一個志願機構提供的「生命故事計劃」,將自己的人生作了一個回顧。太太閱讀過丈夫所講的故事,了解自己的婆婆年青時如何犧牲自己的一切、在極艱難的環境中帶大兒子,所以丈夫對他的尊敬其實是非常合理的。太太此刻恍然大悟,從此放下不甘和怨憤,對婆婆更多了一份尊敬。
王:體諒真是十分重要!其實如果丈夫一早和妻子解釋,就不會令妻子怨懟了那麼多年。
廖:有時很難說,在丈夫沒有患病的日子就算他向妻子解釋,妻子也可能堅持他是偏幫母親。同時有時得很多男士都不懂得如何表達自己,以致造成一些誤會。
王:男性和女性的表達方式實在不同。朱Sir 你可否為我們分析一下。
朱:男士比起女士可能真是沒有那麼expressive或是沒有那麼好的表達能力,大多時男士與別的男士傾談會好一點,所以有時候我們也會特別找男同事與男病人溝通。我認同男士大多不會及不容易流露自己的情感,什麼事情也放在心中。這時護士便可擔當病人和家人溝通的橋樑。
同時在我們企圖協助病人時,應該先要理解他的背景和心意。曾經聽過一個個案,是一位男病人去到最後的日子,告訴醫護人員希望大家用任何方法去延長他的生命,那管是一分一秒,那管這從醫療角度來看可能沒有什麼意思(包括插喉、心肺復甦等)。當時有些同事心中不認同,也覺得有些奇怪,為何他如此堅持?後來和他深入了解,原來他是一名消防員,在他心中人是永遠不能放棄生命的,無論環境是多麼艱巨和多麼絕望也是不能放棄。在了解過後大家便告訴他會尊重他的意願。
王:不同的人面對死亡的態度不同,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或是絕對的錯。曾Sir請問從你多年的經驗有什麼和我們分享?
曾:作為醫護人員,當面對臨終病人及家人,同理心是最重要的,讓自己可以很單純的去理解對方感受,而又可以讓對方感受到被了解。整個過程不可以用「是非之心」去判斷對方是否對或錯,否則便不能夠真正了解對方的感受。
記得曾遇過一位臨終病人的女兒,儘管護士安排她可以坐在床邊部伴病重母親,但女兒只會站在床尾,探訪一會便離開病房,坐在大堂守候,即使護士多番鼓勵,女兒也只會遠遠探視,沒有把握機會向母親「五道人生」。其後女兒表示她實在承受不了望著母親的病容,這會引起她強烈不安、懼怕及傷痛,所以她寧願只是坐在大堂用祈禱來祝願母親平安。
其實女兒運用自己合適的方法道別,醫護人員便應該給予尊重和理解。
朱:有一點我想補充一下,就是有時一方雖然是道歉了,但另一方未必一定接受,或是所謂「道諒」。
有位病人年輕時因為婚外情背棄了妻子,在接受舒緩治療期間給妻子寫了封懺悔的信,叫兒子轉交給母親。妻子閱讀信件之後,只淡然的說:「我看過了。」沒有表示會原諒病人。病人知道後告訴兒子其實他犯了那麼嚴重的錯誤,也沒有奢望妻子會原諒他,但能夠在自己離世之前向她致歉也算是對自己有一個交代。
王:病人的太太雖然在那一刻不肯接受他的道歉,但在未來的歲月裏,她拿着信件回想又回想,可能會慢慢的原諒他。
我覺得這封信其實非常重要,它代表丈夫真誠的歉意。如果沒有這封信的話,太太餘生會繼續受不甘和憤恨所折磨。現在這封信無論如何也為兩人多年的恩怨帶來一個了結。
王:離別是非常傷痛的,無論是對病人或是照顧者。現在想討論一下「道別」這個角度。
陳:在「五道」的框架中,道別是一個終結,完整了整件事情。
與家人朋友見面後我們會說 bye-bye,更何況是到了人生末段,理應完整人生才離開。
廖:通常到這最後一刻,病人會向親人「交帶」— 如子女要生性、要好好生活下去;子女和親人的正面回應會令病人安然離去。
離別真的很難叫人接受,但如果是苦苦掙扎、大哭大鬧,反而不能令病人去得安然。如果能夠溫柔一點或者平靜一點,可能會較好。例如兒子告訴病人自己是多麼愛他、多麼感激他和他的人生是如此有意義;或是在他離世之後必然會好好照顧留下的親人等。
落葉歸根是人生的必然,該慶幸的就是大家有緣相聚,渡過人生美好的時光。
王:有一位照顧者告訴我,她的丈夫患了肺癌,在患病期間對佛教產生興趣,覺得佛教的理論讓他感到安然。在她丈夫彌留的時候,她一直和他一同聽他喜愛的「心經」,期間替他抹抹額頭、握握他的手和輕聲告訴他她如何愛他,和他離開之後自己一定會好好生活,兼且照顧他年老的母親,叫他不用擔心。最後他丈夫很安然的離去,就像睡着一般。
陳:這真是做到生死兩相安。
王:很多時,病人和家人覺得道別真是十分艱難。請問其實是否一定要宣諸於口呢?如果真是太痛苦、說不出口那便算了?
朱:這真是一個非常困難的問題。或者我先說一個個案。
有位婆婆患病進了我們的醫院,婆婆時常和我們傾偈。她告訴我他的兒子五年前亦因癌病去世,當時她既傷心又掛念,但家人不准婆婆去醫院探望兒子、更遑論後來讓她出席兒子的喪禮,因為中國傳統是不許「白頭人送黑頭人」的。婆婆一直很遺憾,覺得自己有很多說話沒有和兒子說、又不能和他好好道別。她了解家人當時的做法是為了她好,但多年來她始終覺得心裏有一個缺口不能填補。
大家的角度都是出於愛,沒有什麼是對或是不對。重要的是當事人自己的想法。
亦有一些個案是當事人當時實在太傷痛,沒有勇氣好好的說再見。但事後想說已經沒有機會,留下無限的遺憾。
王:一個人在離開世界之時,雖然不捨、雖然傷痛,但如果感覺自己擁有一個有意義或是圓滿的人生,那也是美好的。有宗教信仰的人對死亡之後的去向有盼望,就是可以去到另外一個世界(甚至是更美好的世界)。但對沒有信仰的人來說,可能感覺自己有一個圓滿的人生便是最大的安慰。
作為照顧者,我們可以如何幫助至愛感覺到自己有一個完滿的人生?
廖:這是非常重要的。例如一個兒子可以告訴將離世的父親他是多麼感激他將他一手帶大、教育成才等;又例如一個丈夫告訴妻子和他相知相遇是人生中最美麗的事等。
其實除了照顧者之外,其他朋友也是可以幫忙的。
曾經有一位在電視台工作的病人,在離世前兩個星期有一位朋友每天都來探望他,朋友很多時都是靜靜地陪伴,或是幫忙做點事情,或是閑話家常。我看見他們的神情很多時都是輕鬆愉快,而不是一般在病床前常見的愁眉苦臉。我覺得這個朋友真是非常好,他能用那麼多時間去陪伴病人、去和他回顧生命中快樂的時刻,實在是給他一份最寶貴的禮物。
王:對,在香港這個忙碌的社會,這真是非常難得。我記得衍空法師曾告訴我,一個人死於孤寂是很悲慘的。如果能夠在這段日子陪伴病人、讓他覺得被尊重、被珍惜,實在是非常的好。
王:在談過「五道人生」之後,我想和大家探討一個相關的課題,就是紓緩治療。
我了解紓緩治療的主要目的就是醫護人員盡量處理病人的症狀,減少病人肉體上的痛苦,同時更重要的是關顧病人的心靈。所以我認為紓緩治療和「五道人生」是息息相關的。
朱Sir,曾Sir ,你們在病房工作多年,可否與我們分享一下?
朱:有些人對死亡很避忌,但有些(尤其是老人家)則較為豁達,有些會和我們說:「都預咗啦!只希望不要走得太辛苦!」我們會告訴病人,紓緩治療的目標就是令病人身體可以覺得舒服;我們有很多藥物可以幫助他們減輕痛苦,例如有需要臨終時亦有鎮靜藥物可令病人像在睡夢中離去。大多數病人聽完了後都會覺得較為放心。
曾:很多時,紓緩治療跟臨終照顧劃上等號。其實紓緩治療最大目標是提升病人的生活質素,讓病人多一個選擇。疾病未必可以治癒,但有限度控制病情或者症狀仍可令病人過回舒適的日子,去完成想做的事情。
能夠減少遺憾,人生便可以更加完滿。
王:我們這本手冊是專門為照顧者而寫的,請問在這艱難的時期照顧者可以如何自處?又可以如何協助病者完成「五道人生」呢?
朱:書本教我們醫護人員在心靈關顧病者時必須學會聆聽,對照顧者而言,也是一樣。
很多時候,儘管我們在病人面前不提「五道」,病人也會自己實行,例如想向家人道謝或交代一些未了的心願。從我的經驗中,有時反而是家人不能接受,每當病人想打開這個話題時,他們便說:「你不要說這些不吉利的說話」、「你千萬不要灰心」、「事情一定會有轉機」,又或是裝作聽不到。
其實我們應該讓病人把心裏的話說出來,給他抒發的機會。我們必須聆聽而不是逃避。
王:親友、旁人一般都會跟病人說不可放棄,螻蟻尚且偷生等。其實病人自己很清楚自己的情況如何。
同時我覺得照顧者自己千萬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要病人一提起這個話題便激動不已、或是痛哭失聲。
廖:曾經有一位有名的英國醫生來香港講課,他用受害者 (victim) 來形容病人的家屬/照顧者。當時我很震動,覺得這位醫生能夠十分準確地道出照顧者面對的困難和痛苦。很多時,家人都將注意力、焦點放在病人身上,以致家人之間缺乏溝通,甚至指責彼此照顧不足等。
在這方面,我覺得醫護人員若能敏銳地察覺到照顧者的需要,並提供一點點就算很細微的支持,也是非常重要的。記得我在理工攻讀學士學位時做畢業論文,探討可以如何為家人提供支援。當時我去訪問紓緩科的同事,他們告訴我很多故事,例如護士在走廊遇到家人,只是隨意問一句:「食咗飯未呀?」,「天氣轉涼記得要加番件衫呀」,家人便會非常感動。原因是家人一直是處於重大壓力中、心力交瘁,一句微不足道的關心,已對他是很大的鼓勵。
王:照顧者面對分離的反應,其實建基於他自己對死亡的看法。請問大家照顧者可以如何較好的面對、接受死亡,做到生死兩相安?
我是一名基督徒,在我認知天堂是我們最終的歸宿。早前我訪問衍空法師及常霖法師,了解佛教在接受死亡這課題上也可以給大家很大的安慰和啟示。
廖:是的,對大多數有宗教信仰的人來說,死亡並不是完結,而是去另一個世界、甚至是一個更好的世界。
對於沒有宗教信仰的病人,我們一般會告訴病人只要朝著光前行便是。
王:我對這個「隨光而行」的說法非常感興趣,很多人害怕死亡是因為從小聽過「人死燈滅」這句說話、黑漆漆的非常可怕。如可以告訴病人朝著光明的地方走,這會替他們減低恐懼。
但是我們又怎能知道人在離世那一刻是會看到光明的呢?
陳:其實這也是從我們從閱讀中得知,有不少個案當事人瀕臨死亡,但之後身體卻又奇蹟的痊愈,他們分享在昏迷之際曾看見光,有些是強光、有些是微弱的光,但都有光這個元素。
王:我曾經看過一些關於「接近死亡的經驗」 (near death experience) 的資料,似乎很多時都和當事人自身的文化背景有關—例如中國人會說見到橋(可能是年青時聽過奈何橋這個名詞);而外國人則見到天堂、聖彼得等等。
或者是人將死的時候,腦部的細胞仍然有活動,就好似電腦一樣,跳出一些data (數據)?
陳::我也相信死亡的經歷與文化元素有關。到了病情的後期,病人一般會神志不清。試過有一位病人在鄉下生活了很久,癌病晚期迷迷糊糊的時候,所說的話大都是他家鄉的詞彙。我也曾閱讀過一本書,說臨死時的反應與腦部功能有很大的關係,大腦缺氧時可能會見到光等。
王:有一位我和Faith都認識的神父 — Father Deignan。神父病重,曾經昏迷後再甦醒,他憶述曾到天堂,見到已逝世的親人,非常開心。在神父昏迷的一段日子,我時不時呼喊他他都沒有反應。在神父甦醒之後我問他這段時間他可有任何記憶,神父形容感覺一直是那麼溫暖(warm)、安靜(serene)和令人愉快(pleasant),我聽了很是安慰。
我相信這個課題現時還是沒有足夠科學或醫學的知識可以解釋。但無論如何,如果能夠到安慰到病人都是好的。
陳:以我個人的經驗,大部份病人離去時都有點像睡覺,樣子平安。我這樣告訴病人,他們也覺得稍為放心。
王:其實現代醫學在止痛方面也做得很不錯,對嗎?
廖:是的,現在醫生已經可以用很多藥物幫助病人。大部份個案都是預計的死亡 (expected death) ,醫生可用適當的藥物令病人不至太辛苦 。不過有時候病人的情況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轉壞,尤其臨離開一刻氣速、像窒息般,不過這類的情況是較少見。
王:大家認同有宗教信仰的會較容易接受死亡嗎?
陳:可能是的,但現今確實有很多人沒有宗教信仰,但每個人也是一個靈性個體 (spiritual being) 。儘管病人沒有宗教信仰,只要有一點信念,也可在離開時獲得平安。
香港人實在太忙碌,沒有時間去想或追尋有關宗教的事情。對一些平日為口奔馳的人一旦要面對患疾甚至是生死,實在是很困難的。到進入了紓緩科,有些病人會開始反思宗教的需要,亦有病人本身擁有較強的靈性,可較坦然地面對。
廖:有宗教信仰的人較容易接受死亡的原因,是因為宗教從不迴避死亡,基督信仰相信人死後會進天家;佛教相信輪迴,往生淨土。於宗教來說死亡是有出路的。
儘管大部份人沒有宗教信仰,但都會相信死亡是有去向的,像中國人所說的「落葉歸根」。死亡是一個合理的完結,死亡不是飄零的。
看清末烈士譚嗣同赴義前,寫給妻子的信中引用以下的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道出死亡的意義。死亡為大地帶來滋養;死亡不是空洞的、空白的,而是有去向的、有意義的。
生老病死本是大自然的規律。
陳:大自然的確給我們莫大的啟示。
我記得有一次去看三文魚,三文魚的生活循環是從大海回到河裏生育,之後小魚會吃掉死去父母的軀體。我們做病人小組服務時會與病人講很多有關生命、四季、大自然的故事,病人聽後也較為釋然。
王:是的。記得衍空法師曾和我談及一行禪師對於「雲/生命」的看法。最近一行禪師離世,我重讀他的文章,更啟悟良多。
曾:靈性對病人或者照顧者提供十分正面的幫助。很多時病人要面對極多問題,靈性支援可以提升病人處理問題的能力,令他們能夠相對容易地傾談生死問題,對死後的不確定性或恐懼相對便會較低。所以有靈性支援的病人及家屬,是比較容易面對危疾、生死的情況。
難以放手的痛苦、生死教育的重要性
王:面對親人離世,絕對是痛苦。難以放手的痛苦突顯生死教育的重要性。
其實香港人甚少談及死亡。我也有些朋友在飯聚時,當無意中觸及這個話題時會說:「唔好講啲咁嘅嘢,大吉利是。」但事實上這個課題在生命中是沒有辦法避免的,如果大家平日不太避忌,有機會談談也是為自己心理上作一些準備,當有天真的要面對的時候,也不會那麼驚惶失措。
Faith和Faye,你們兩位一位是生死教育學會前主席;一位是現任主席,可否和我們談一談這個課題。
廖:如果大家可以平常心並在日常生活中探討一下這個課題會是很好的。但我亦明白有些朋友可能因家庭、文化背景等不能或不想觸碰死亡這個話題。
試過有個個案也讓我上了一課。
一個住在安老院的女病人患了肺癌,自己沒有向家人講述病況,家人亦沒有跟病人談論有關病情。有一次我陪同病人、家人去見腫瘤科醫生,病人問:「醫生,我係唔係患癌症?」醫生答:「係。」之後病人和家人沒有再談論過任何有關病人患癌這件事。直至最後病人情況非常嚴重被送到將軍澳醫院,入院那一刻女兒還是不斷的對母親說:「媽媽你一定要好番,我哋一齊去茶樓食叉燒包。」那時是當日下午五時,第二天上午十一時病人便離世。
原來有些家人真的無法面對死亡,而那個「死」字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出口。
王:是否家人覺得,不宣諸於口是給病人一個最後的希望,儘管是一個假的希望?
陳:有可能的,但如此在永別之前就沒有機會說出心裏的話了。
王:最怕就是家人在病人離去之前沒有勇氣說,但在病人離去之後又後悔不已。
廖:作為醫護人員,我們就盡量協助,例如當醫生向病人解釋過病情之後,我們就會問病人有沒有什麼人想見、或者有什麼我們幫得上手的地方。例如有一次有位病人對我們說很想和多年前已失去聯絡的女兒談一次話,我們就努力去聯絡,原來女兒已移民到美國,最後成功替他們安排了一次視像通話,了結了她的心願。
陳:我們是盡力而為,最終都是當事人按自己的意願去選擇。理論(五道人生)如此,但現實是死亡真是一樣非常 brutal(殘酷) 的東西!不是每個人有勇氣正視它。
對於某些人要面對短期內失去至親的可能已經是十分傷痛,再要他於這個徬徨無依之際親口道別更是艱難。每個人的人生觀、歷鍊、文化背景各異,如果真的做不到也無需勉強。我們希望的是他今天接受不了,隨着時間流逝會慢慢的接受得好一點。
失去至親是極度傷痛的,需要經歷一個哀傷過程才能慢慢走出幽谷。重要的是作為家人或朋友,在這個途中溫柔的陪伴,如情況嚴重則勸當事人接受哀傷輔導。
王:生老病死是一個不能逃避的人生旅程,我們沒有辦法控制得到,但我們能夠嘗試可不可以做得好一點。我個人覺得身後的安排(例如隆重的葬禮)並不太重要,反而是在至愛還在世上的時候,為他安排最好的一切,例如在他精神好的時候和他談談他的人生、感謝他、告訴他自己多麼尊重他和愛他,共享美麗時光並為大家留下美好的回憶。這才是體現「五道人生」的精神。
非常感激今天各位和我們分享了那麼多。
廖、陳、朱、曾:不用客氣。
(節錄自一行禪師「放下心中的牛」)
死亡並非是從有到無,並非是從有人變成無人,這想法是不對的。當我們深入觀察雲朵,便會看到雲的本質是無生無滅。我們對於出生的想法又如何?一般人認為出生是從無忽然變成有,從無人忽然變成有人。這是我們一般在觀念上對出生的理解。但透過禪修,深入觀察,便會發現世上根本沒有這樣的事情。雲並非是從無到有, 雲是湖中的水、海洋中的水,以及熱量的延續。雲是一種顯現,一種新的顯現。
那麼雲會死嗎?不可能。雲朵會變成另一種形態,例如水、雪、冰,或者茶,但雲不能變成什麼都沒有。試想像天上的浮雲,它的一半變成雨落下,另一半還在天空中。在天空中的半朵雲望着自己的一半成為流水,雲對它的新形態微笑。它沒有失去任何東西,做天空中的雲是件很美妙的事,雨落在山崗上、草地上或匯聚成河,也非常美妙。
為什麼要懼怕死亡呢?世上根本沒有死亡,只有轉化,只是形態的不同。
在1998年,美國作家 Gary Chapman 寫了一本很著名的書,名為「The Five Languages : How to Express Heartfelt Commitment to You Mate」(或被譯為「愛之語:兩性溝通的雙贏策略」,這本書概述了五種表達和感受情侶間愛的方式。我覺得其中的原則除了應用於情侶之間,亦可應用於病人和照顧者之間。在這裏想和大家分享。
五種「愛之語」分別是:
肯定的言語(words of affirmation )——例如你認為他是一個非常好的父親;
精心時刻(quality time)——例如每天一個特定的時間你無論多忙都要去探望他(那管只是半小時),這表示你是如何珍惜他、尊重他;
贈送禮物(giving gifts)——給他一些小禮物,例如是他喜歡的小食、雜誌,甚至是告訴他在音樂串流中找到一隻他年輕時非常喜歡的歌。重要的不是禮物本身的價值,而是你是多麼記掛他;
服務的行動(acts of service )——替他服務,例如為他烹調他喜愛的食物;準備舒服的衣物等;及
肢體接觸(physical touch )——適當的時候有身體接觸,例如是撫摸額頭看看可有發熱的跡象;握握手以示明白和安慰等。
照顧者可以以病人最「舒服」的方式表達,例如如果父親是較為古老和含蓄的人,他可能覺得如果你說你愛他有些難為情,那麼語言未必是最適當的渠道,但是他非常喜歡你坐在旁邊陪他看電視或是閱讀。
沒有絕對正確的方程式,只有你因應他的性格和喜好而設計出最適當的表達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