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的思忆、关係的长存

 

梅小青女士( 乳癌病人照顾者)

 

访问:王荣珍女士

 

资料整理:穆斐文女士
                  廖莉莉女士

 

 Ching Mui.jpg Janet Wong.jpg

 

 

简介:

从小一起长大的姊妹感情何等深厚,作为姐姐看见妹妹因癌症离世的伤痛可想而知。在这篇访问中梅小青女士和我们分享她如何经历失去至爱妹妹的伤痛、如何遗憾妹妹因为不敢面对患疾而终於失去宝贵的生命。
虽然逝者如斯,但甜美的回忆永留心上、姊妹之间血浓於水的关係永远存在,只是换了一种存在的形式而已。

 

 

第一部份——我的家庭、我的妹妹
第二部份——妹妹病发的经过
第三部份——都是「讳疾忌医」闯的祸
第四部份——一起走过的日子
第五部份——甜美的回忆、关係的长存

 

第一部份——我的家庭、我的妹妹

王:小青姐,今天非常感激你和我们分享你照顾妹妹的心路历程。

梅:不用客气。

王: 我知道你妹妹是因为乳癌於2015年11月去世的,而你一直是她的照顾者和精神支柱。

首先可不可以和我们谈一谈你们的关係。

梅: 好的。

我生长於清贫但温馨的家庭,共有七兄弟姊妹,我是大家姐,出生时是一个不足月、不足磅、医生说养不大,拐子佬偷张毡也不偷我的瘦弱孩。八岁已要孭著细我两年多的二妹小红上落八层楼,所以我俩早已身体相贴,情谊最深。我这位长大有5呎6吋高的二妹,最喜欢就是家庭聚会,尤其是农曆年,节目会由年三十安排到年初三;但在2014年的1月(年廿八),我收到了人生的第二个噩耗 (第一个是爸爸离逝)!

 (註:「拐子佬」是香港五、六十年代用的术语,指一些专门拐带婴儿的不法之徒。)

197127548

第二部份——妹妹病发的经过

梅: 那年我从北京工作赶回港,一如既往我丈夫揸车载我替家人换新银纸,买贺年礼品,傍晚回途时收到小红的电话,她哭诉说患了乳癌,是第四期,现在要「揿钱」落订,初七去检验,当时我强作镇静的说:「都未检验怎知是第四期?」我即时联络妇科医生好友,请她无论如何也在诊所等我们 (因跟住她会休业出埠);偏偏年廿八的尖沙咀交通很挤塞,车子完全不动,我二话不说就打开车门衝上行人路,忍住眼泪一枝箭般往佐敦方向跑,心想小红一直行得食得,在北京时还常与我短讯,我们安排了很多新年节目,怎会咁突然!当我见到从旺角赶来哭肿眼的小红时,我一搂着她便说:「唔驶惊,有家姐喺度!」

但当医生好友叫我一齐看小红的双胸时,我真的呆住了,我看见一个令我一生不能磨灭的画面,是的,不用验也知是第四期了!医生好友也奇怪她为什麽到现在才看医生,奇怪她为何还能行得走得食得;在转介她去广华医院的途中,我问她是多久的事了?她细声的说:「大概是两年吧」。两年的情况坏到这地步?她幽幽的说:「应该有三、四年啩」!最後的答案是大约八年。天呀!八年了,八年我竟全矇然不知!才醒起之前请她去邮轮为她配衣服时,她总要躲在厕所换衫,原来是怕我见到;但那刻,我不敢再责骂她,而且责怪也无补於事,我只能紧紧拖著她的手,同行前面艰辛的路!

王:病情去到这麽严重的地步,你妹妹还能够忍受,一个可能是她这个人非常不怕痛,又或者是因为她讳疾忌医到一个阶段什麽也可以忍受,只要不给别人知道就成了。

梅:我也觉得简直难以置信,小红是十分怕痛的人,她自己说服自己这只是湿疹,是海鲜吃多了,今次若不是她陪姪女去看感冒时给医生看到领口皮肤的黑瘀异常,她还不会面对,当时她还在想:「死喇,俾佢见到添!」

那次她以为入院後就没有机会出院了,但医生觉得一切也待新年後才处理,所以让她回家过年。那年的团年真的很难过,大家表面扮无事,但都暗自躲在房哭。小红拥著我说不想治疗,怕痛,我答应了,当然是权宜之计,新年後也劝服她要面对。之後是一连串的治疗,在我工作繁忙时,她丈夫和我三妹小萍常陪她进出医院,有过希望,有过进展,但年半後小红终於在2015年的11月离开了我们。

323261750

第三部份——都是「讳疾忌医」闯的祸

极端的逃避

梅:在整件过程中我最难受的是妹妹的病起初是不太严重的,但是因为她不肯面对、欺骗自己过得一日得一日,当情况越来越严重的时候,她便去药房买一些成药吃、找一些药膏搽。

王:那麽他的家人特别是她的丈夫呢?他不会不知道吧?

梅:我们之後当然查问她丈夫,他说他是知道的,但是我妹妹警告他千万不要告诉我们,否则便会「对付」他。我生气的问:「她可以怎样对付你?」他茫然的回答:「我唔知呀,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们,所以她没有对付我。」我听了哑口无言。我妹夫是一个对小红言听计从的人,样样以我妹妹为尊,但这次的遵从实在是一个很大的错误。

王:我认为作为一个配偶或是照顾者,尊重对方是一回事,但是如果看见对方因为盲目而要做一些很错误的决定,便应该试图去劝阻他。不需要和他正面衝突,但是可以找一些「间接」或「温婉」的方法去处理。

就以你妹妹的事为例,如果在乳癌病发初期便接受治疗,完全痊愈的机会是很高的。最近我访问伊利沙伯医院的黄医生,他告诉我第一期乳癌的五年相对存活率高达99%,意味着病人存活五年的比例与一般女性近乎无异。所以女性朋友如有任何徵状,一定要立刻求医,千万不要讳疾忌医。

因为早发现和迟发现的分别极大,可以由可以根治去到不能根治的阶段。

我觉得你妹夫可以私下找你商量,以你妹妹那麽尊重你,就算生你妹夫一会儿气最後都总会没事。反之,如你能早些介入结果可能就不会一样。

梅:是的,她才59岁呀!如果我们早些知道和介入令她及早治疗,她就不会丢掉她宝贵的生命,我也不会失去疼爱的二妹了。

shutterstock_739399978

照顾者的特质

王:这便涉及我们这本手册的另一个课题,就是照顾者的特质。

除了爱病人、尊重病人,照顾者也应该维持冷静的头脑和儘量为病人做客观的分析。

我听过另外一个令人惋惜的个案—-主诊医生坦诚告诉女病人她的癌症已没法根治。因她完全不能接受这答案便四出寻找「神医」。结果她找到一个,叫她购买一些完全没有任何科学根据但却非常昂贵的「祖传秘方」药物,每个月以数万元计。由於她家境并不富裕,被迫要把自己的居所「加按」,套取金钱。她丈夫虽然不同意,但也不敢逆她的意思。最後当然是医不好——病人去世了,剩下的家人在痛失至亲之馀还要徬徨的去找房子搬。这又何苦呢?

不过我也了解有时事情真的很难,如果病人坚持,就算家人不同意也很难硬起心肠拒绝。

shutterstock_251888530

第四部份——一起走过的日子

梅:妹妹患病令我经历人生最痛苦的日子,也是和她渡过最亲切的岁月。

她不想面对治疗後的一撮撮甩髮,所以事前先剃掉,那刻的情景不难想像,她当然喊,我也躲著喊,我哋都体会到无奈和无助,那段时间很难过。工作後我尽量赶到医院为她换床单,整理衣物,听她诉说各项,她的生活也是我生活的一部分。记得一次替她拿著针滴陪她去厕所时,是我太累手垂低了,突然看到血水在倒流回来,见血就会晕的我即时脚也发软,她笑我愈帮愈忙。那时也多得我三妹小萍为她处理很多事情,陪她多次进出医院,家人凖备膳食,妹夫负责送餐,全家总动员。

照顾者的挣扎

梅:在照顾过程中我亦时有挣扎,不知道自己究竟做得对不对。例如我妹妹非常喜欢吃东西,本来这是一种福气,因为病人在痛苦的日子中依然可以从食物中得到慰藉,但是她却喜欢吃一些非常没有益的食物。我记得她去世前我们最後一个旅程是去日本,在那裏她坚持吃鱼生,食雪糕,我本来想不准她吃,却又不忍心褫夺她的快乐。可是她吃完之後会不舒服,甚至呕吐,我便会觉得非常内疚,後悔自己纵容她。

王:其实你不必内疚,照顾者不应对自己太苛刻,你已经做得非常好了,没有人能做到十全十美。

没有告别的分离:永远的遗憾

梅:最令我遗憾的是在妹妹去世的那一天,在早上陪她入院安顿後,我要如常返工,当时她拉着我的手说:「家姐你不要走,你走咗就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安慰她说:「点会呢,我儘快完成手头的工作,一到探病时间我就会出现在你眼前,这星期六、日全程陪你,我总会有办法偷进来的」!但是在我离开期间她便去世了!我回到医院见到她冰冷的身躯我只能歇斯底里的哭,我实在非常非常非常的後悔,为什麽我要离开呢?工作是做不完的,我怎会在她最後一程不陪在她身边!那一句:「家姐你不要走,你走咗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不停在我脑中响起,事情虽然已经过了数年,我依然没法忘记,这可说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她说过有什麽事就会即刻想起找我,她觉得我是万能的,我这家姐令她失望了。

王:我理解你的感受,但其实你没有错,你又怎知她会什麽时候离去呢?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我记得以前我听过一件事,有一个教友照顾一个年老的神父,在长久的岁月裏建立了一个非常亲密的关係。神父是在一个下午去世的,那一天教友整天都陪在他身边,但到了下午他觉得他想喝一杯咖啡,便走到医院楼下的小卖店去买。在他离开那短短的数十分钟神父去世了。他非常後悔自己走开;亦有一点埋怨上天为何偏偏在他离开的时候带走神父。有一个朋友安慰他说:「你不必难过!这是天主的安排,可能是天主知道你很爱神父,想spare(免除)你亲眼看着他离开的痛苦吧。」

所以一切都是「整定」的,你不用介怀。而且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关係是否完美并不在於单一的一件事(就是你有没有在她离世前那一刻陪伴她),而是在悠长的岁月,大家可有真诚的对待彼此,要从totality (整体)的角度去评估。你一直对妹妹那麽好,她是知道的。

shutterstock_267539303

第五部份——甜美的回忆、关係的长存

美好的回忆

梅:是的,我俩有过童年时的相依、成长中的相亲、患病时的互勉,她是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我哋一起去邮轮、一起看樱花、一起食嘢,她真的特别喜欢食,食到心头好就开心,我见到她开心我也开心。

难忘她住院时每晚我都会在露台一边漫步一边和她倾电话,憧憬著出院时的节目,她总是不肯收线。

出院期间,我哋常常遊车河,上山顶睇夜景;她说不知能否看到我儿子结婚,纵使我也不知,但也肯定的说:「可以」,我俩打起精神,我替她四处找衣服、买鞋、衬饰物,结果她也是可以扮得靓靓的参与婚宴!

王:我太替你们高兴了,做人不需要思前顾後,既然想出席婚礼便好好的去做準备,不用担心最终去不去得成,在过程中你们已得到相处的快乐。

梅:是的,小红病後常常睡得不好,我放假时她下午一来我家便会往我的床上躺,我也睡在她身旁,她很快就会入睡,而且睡得很熟,我清楚记得我哋身体互相贴着的那种温馨气味,觉得两姊妹非常亲近,那童年时孭著她,身体紧贴的情景又再重现。我留有她的声音、她的短讯、她的物件,最重要她常在我心。

关係的长存

王:你应该很珍惜这样好的「姊妹缘」,虽然她较早离世,但是她的生命也是丰盛的,有完美的家庭和一个如此爱惜她的姐姐。现在虽然她离开了,但是你和她的关係依然存在。只是换了一个存在的形式。你现在不能再和她逛街吃饭,但是她永远在你的心中,你依然可以和她谈话、回想昔日的快乐。

我父亲在18年前离开,当时我亦非常痛苦,因为我和他关係非常亲密,没有他我真的不知道日子怎麽过。但经历多年,我现在的感觉就是他移民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在我们天主教徒心中当然是天堂了)。现在我已不再伤心,有时当我望着天空的云捲云舒,我会说:「爸爸你好吗?我生活得非常好,你不用担心我。」有时我亦会向他报告一些我认为他关心的事情,例如是一个没有联络卅多年的亲戚从加拿大回来探我和姐姐。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以前我要告诉他一些事情便要约他见面或是打电话给他,现在反而是任何时刻,只要我想和他说话便在心中说。

小青姐,实在非常感谢你今天和我们分享了你和妹妹的一切。

梅:不用客气,说出来我也觉得舒服了很多,也多谢你的安慰,令我舒然,谢谢你!

(於2021年1月定稿)

shutterstock_1916944616